凭借近二十年的深入田野工作和人类学家的辛辣眼光,作者一层层地呈现了博彩行业、赌博者个体和现代社会基本理念的全景:
·赌博业为不断盈利并掌控消费者,精益求精地研究方方面面细节:机器算法、道路形制、室内灯光、屏幕角度、取款手段、会员追踪技术乃至急救措施……
·背负着生活压力、身心病痛、情感变故的赌博者,为何又如何一步步深陷赌博机营造的迷幻境地不可自拔,哪怕他们就是赌场雇员甚至赌博机设计师;
·一个个原子化现代个体在“全权为自己负责”的无尽重压下,面对购物、运动、聊天、刷剧、烟酒、药物、加班等万事万物时,都可能无力抵抗诱惑,而戒赌的方法和陷入赌瘾的途径,乃是同一条路。
原文摘录
我们知道,吉尔・德勒兹提出过一个概念,他认为情感(affect)是感官、能量和注意力的各种活跃状态,虽然我们意识不到,却对我们的行为有巨大的影响,而气氛应该就是在人意识不到的时候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与赌场的空间设计一样,氛围设计也将情感看作是主动的、动态的,而非被动或静态的,对情感善加利用和引导,可以为赌场带来丰厚的收入。一项题为“拉斯维加斯赌场环境气味与老虎机使用”的研究发现,如果一个区的老虎机被微妙地施以特定的好闻气味,则此区域的收入可以足足提升45%,而在另一区域施用也很好闻但种类不同的气味,则收入没有提升。这位研究者猜测,特定的气味可以产生某种“与环境融洽的情感状态”,从而让人玩得更久;特定气味“与特定的环境相匹配时”,可以“促进某些行为”。”“对一般认为不发生意识加工的动物进行条件反射实验后,”他写道,“我们发现,条件反射似乎不需要意识的参与。
在澳大利亚,绝大多数的赌博者都是重复性玩家,几乎所有的赌博机都是视频老虎机,那里的赌博成瘾群体也展现了这种“行为重塑”的后果。公共健康研究不断证实,题赌博者喜欢多线和低面值的游戏,他们的游戏风格是所谓的“最少最多”(在每条线上下注最少或不多的金额,但是下注最多的中奖线数量,这样可以获得稳定的奖励但奖励的金额会下降)。”其中一项研究发现,这些人将近90%的游戏时间花在了1分面值的游戏上,而他们的输局有2/3是拜这些机器所赐。如记者马克库珀( Marc Cooper)在2005年所说:“新一代的赌博机不出意外地培养了新一代的赌瘾者:这些玩家不会为大赌注的掷骰子或翻脾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而振奋;他们是神游物外的逃避型玩家,他们想通过永无止境的转轮游戏,实现渴望已久的平静麻木的状态。
书评
这本书太棒了,从社会学、心理学、哲学、人类学甚至医学轮番论述,而且非常有逻辑,第一部分是「设计」探讨赌场管理者和赌博机制造商们如何设计赌博环境和相关技术,可以看到想挣赌徒钱的人做了哪些卓绝的努力(抱着想挣钱的念头的可以歇歇了),第二部分是「反馈」深入探讨对赌博技术和赌场环境的设计如何即时地响应玩家的偏好和行为模式,并向特定的方向引导这些偏好和模式,第三部分是「成瘾」将分析的重点从机器和机器的设计转至赌博成瘾者本身,第四部分是「调整」,探索了赌瘾治疗方法的悖论,有一些想要「修复」问题机器赌博的补救法,反而在某种意义上促成了赌瘾的形成。和有逻辑感的作者打交道真是一种享受。
我们正经历着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此时,人与机器的互动「越发亲密,规模越来越大」,电脑、电子游戏、手机等科技产品成了每个人管理自己情绪状态的工具,并且为我们在自己和世界的不确定性与忧虑之间制造了一个缓冲区。虽然我们通常认为交互型消费电子设备可以为我们带来更多选择,彼此连接,创造了自我表达的新形式,但它们同样可以帮我们减少选择,断开连接,疏离自我。这本书虽然是说赌博,实际上和互联网、物联网、成瘾性的消费行为都是一样的道理。
拿互联网来说,大部分人可能以为自己在「自主的」和他人互动,娱乐或者消费,其实很多时候不是的,和使用者直接打交道的是产品的设计者,他们可以远在千里之外就能通过技术手段在他人身上催生和维持特定的行为。比如字节跳动真正在全球范围内实现了这种技术——在产品与消费者的交互过程中,产品会抑制、妨碍某些行为,同时促成、逼出另一些行为。「通过为用户的行为设定参数」,扮演着引导用户行为的角色。能够控制上亿人的操作习惯和思维方式的背后可能只是几十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们并没有什么道德感,完全是利益驱动。
说多了,重新回到这本书,当开始看到「莫莉的地图」里「有一点很多人总是不明白:我赌博不是为了赢钱。」的时候,我就来兴趣了——似乎和我的体验一样——赌博或者游戏的目的是为了继续玩下去,为了待在机器的迷境(Zone)里,把其他一切都忘掉,人和机器联系的如此紧密,以至于在「心流」的状态下忘了自己还是以肉体的形式存在。
我也经常有这样将生活压力「清零」的欲望,赌博者可能比他们想要驯服或掌控损失的欲望更为深沉。正应了弗洛伊德的洞见,支持他们「为追求控制感而赌博」的,是把所有控制感都甩在身后的心愿。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在赌博时承受的财务损失不仅是他们追逐控制感的附带后果,更是其背后的深远目标。认识到这一点后,我们就可以更多地理解机器赌博最违反直觉的一个地方:赢钱让玩家无法忍受。——赢钱意味着压力无法终结。
戈夫曼认为赌博是一种「人格竞赛」——公民们早已失去了在公众风险事件中展现自身人格的机会,而这种对于「行动」或说重要活动的生存式渴求,正好可以由赌博来满足,因为赌博让个体有机会体验参与命运塑造的英雄式行为。它让那些缺乏社会关系的人「只能对着机器去证明自己的社会人格魅力」,「自我的这些赤裸裸的小抽搐出现在世界的尽头」。「人类世界」对喜欢赌博的人来说则是一个喜怒无常、时断时续、缺乏安全感的地方。机器赌博的持续性某种意义上让变幻莫测的世界暂时安稳,为这些人提供了难得的确定性。这种由重复性过程的机械韵律造就的迷境,可以让时间、空间和社会身份都进入暂停状态,新一代的赌博机不出意外地培养了新一代的赌瘾者:这些玩家不会为大赌注的掷骰子或翻牌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而振奋;他们是神游物外的逃避型玩家,他们想通过永无止境的转轮游戏,实现渴望已久的平静麻木的状态。现在已经不是福柯笔下那个规训式的社会,如今原有的规训和限制的逻辑让位给了另一种控制逻辑,这种新逻辑着眼于一步步控制身体、情感和资本的连续流动。
马克斯·韦伯和齐格蒙·鲍曼思想中的理性和反理性,而赌博机激发了「回避计算的非理性、情感性元素」。从这一点上说,赌博机不但没有脱离「神秘、不可计算的力量」的范畴,反而被充分赋予了这种力量。讽刺的是赌博机不再是一种让用户异化的生产工具,而变成了让人从社会劳动带来的异化中解脱出来的手段。
借此这本书也剖析当代生活的种种复杂性、后果和挑战,它们都因人与技术的亲密纠缠而生,也都处在这样的纠缠之中,而这种人与技术的纠缠早已成了当代生活的根本性特征。